繪圖:法克斯
小說:鴨鴨女王
有時候,我們原先計畫好的事情,偏偏會出現變化。
承諾會給我們的,常常不會實現,
應該是屬於我們的,結果是別人的。
既然知道最後會受傷,那乾脆就躲起來不讓你發現吧,不被你看見,不給你機會。
你其實認識我,卻不認得我。
我是個奸詐的人,心機很重,又孤僻,上前露個微笑去和琉打招呼的事情,我做不來;眼睜睜目送他離開,無法知道下一次看見他是什麼時候的方法,我也辦不到。
所以選擇了跟蹤、偷窺,真是再適合不過我的形式,對不?
漸漸的,我知道了他的住處,也知道了他那雜亂不堪的女人關係。
『晚安。』依舊是那陰柔的嗓音。
記不得這是第幾次看見琉送第幾個女人出門。
那些女人總是花枝招展,華麗打扮地,有些會親吻他的臉頰,有的會摟摟抱抱,琉的態度千篇一律,抹上了淺淺的微笑,他從來不曾主動過,任由那些女人們觸摸他,他的態度毫不在乎,像個任人處置的男娼。
男娼,我承認這詞用了嚴重了些,但我就是故意要這麼用。因為我生氣。
雖然不太能確定,但琉確實盤旋在好多女人之間,很難讓人不這麼想。我討厭牛郎,就跟我徹底討厭狐狸精一樣,都是利用愛情來謊騙感情、奪走他人幸福的可惡之人。
『……我討厭我自己。』他說。
這晚我們異常的沉默,他不說話,我也不說話。聽著那屬於他和我的空白久久,他才蹦出了這句,著實嚇了我一跳。
然後,手機那端的琉,哭了。
哭得沒有聲音,只能從他濃濃的夾帶鼻音的呼吸聲,感覺到他壓抑很深的淚水。
『你怎麼了?』連我都訝異自己語氣中的冷酷,淡淡的問。
『……很想妳。』
他沙啞的道,聲音既可憐又悲傷,像是剛丟掉自己,又不去撿回來的自暴自棄。
『想我就來找我啊。』我說。
『那妳就別說不想看到我嘛。』他似乎想將語氣裝得輕鬆些,卻明顯地達不到,下一秒,終於聽到了他的泣聲。
我們都知道,他口中的"妳",不是我,而是那個女人;我口中的"我",不是我,還是那個女人。
琉心情不好的時候,常常會講些我聽不懂的話,久而久之,我也摸清了他的習慣,在他的世界,每個女人都是“她",都是她。
以為對他的感覺,會已經因為看過他的長相而開始不新鮮、因為他和那些女人的不尋常關係而可以準備冷淡。
卻又被手機裡面這個真實的琉給吸引。
到底是怎麼樣的人?琉,內心如此的專情癡情,外在又是這麼的濫情隨便。你是騙我,還是騙了其他那些女人?還是其實所有人都被你騙了?
『不要哭嘛。』我試著哄哄他,這時的琉脆弱的像個孩子,我輕輕吐了口氣,語調溫柔至極。
『不要再哭了!』下一刻我兇兇地說,明顯感覺到那端的琉因我這聲怒斥,漸緩呼息。
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,早已不會在他人面前落淚,當情緒一來想哭的時候,我會咬住嘴唇,深深呼吸,將軟弱的自己藏起來,然後態度強硬。不接受任何人的安慰,不要同情我,因為被疼愛就會更想哭,被寵暱就會陷入停不下來的眼淚地獄。
『等你哭夠了以後,我們再找時間聊吧,明天我還要上班,我很累,沒時間吸收你的眼淚。』
我說出狠毒十足的話語,按下了通話鑑,手指僵硬的久久不放,順帶關了機。
沒有任何人能保護我,那我也不想保護任何人。
『妳看起來好累。』
感覺後背被人輕拍一下,我從忙碌的公事中抽不開身,一雙眼也離不開電腦,只好邊敲打鍵盤邊輕聲回應。『嗯?』
『妳晚上有沒有好好睡覺啊?』
麗臻今天心情很好,因為出差好幾個月的老闆昨晚便回國了,倍受父親寵愛的她,肯定是好好的享受了一整晚的天倫之樂。
『最近都一直睡不著。』我輕描淡寫地道,察覺到自己口氣過於冷淡,於是我停下手指,轉頭對上麗臻愉快的眼神,衝著她燦爛一笑。
相反的是,每個晚上我都睡得跟豬一樣沉,但我將實話藏在心底。
原因是因為長久沾染菸酒、熬夜,隔天還必須要當個朝九晚五的上班族。再怎麼擁有先天上的好體力,經過這樣的生活作息也會開始虛弱,準備倒下。
但我無法停下這兩項工作的任何一種,已經習慣跟青蓮在夜晚瘋狂,如果不去我會寂寞得想大聲尖叫。
『是哦,我推薦妳在房間點一種薰香唷!我以前啊……。』話匣子打開的她,熱切的告訴我關於治療睡眠的方法,我也佯裝成很有興趣的模樣,和她聊開。
辦公室裡面沒幾位跟她年紀相仿的同事,除了我之外。也許是如此,她總是積極地想和我熟稔,我也回報她想要的,但或許我裝得不夠像,總是能在她的臉上看到一絲受傷。
真是有夠麻煩的人,過於單純、友好,如果能夠稍微多觀察一下四周,就能了解她對於別人造成多少不便。尤其是我。
尤其是我。
『謝先生買了一些冰淇淋送來公司,來唷,分一分吧!自己拿。』
門口的同事抱了一箱保麗龍,揚聲告知,頓時緊繃忙碌的辦公室鬆懈下來,同事們帶著微笑,飢渴地在這熱得連冷氣也無法消除的煩躁感,享受一點冰涼。
老闆向來討厭人家稱呼他頭銜,所以公司內部所有人一律喊他謝先生,從我進公司到現在,還未看過他的人出現過,由於做的是進口家飾品相關的生意,他長年穿梭在各國經銷商、展覽,只有每年的股東大會及尾牙才會露面。
『車都開來公司門口了,怎麼不進來坐一下?』麗臻喃喃自語,伸手在箱子裡找尋徘徊,手心凍得涼涼的,忽地朝我臉頰碰觸,然後笑笑。
『茉菱,給妳。』
麗臻遞了個草莓口味的給我,她手上也拿了一個同樣口味的,彷彿想宣告我們的好朋友身份,想確認我們之間的友好。
我伸手接了下來,向她瞇眼一笑,道了聲謝謝。
草莓的滋味很甜,我卻覺得有些苦澀。
說起好朋友這三個字,我便會想起青蓮。
因為住在一起,我們的關係很親近,她對我的依賴每日漸深。
在便利商店上早班的她,總是乖乖地在家等我,等我下班回家,她會很高興很高興的擁住我,聊了一些關於線上遊戲而我半點也不懂的無聊話題,但我總能呵呵大笑。
她很喜歡抱我,喜歡跟我睡在一張床,喜歡和我共同泡一個澡缸。阿瑟跟別的女生出去,她會哭著親吻我的嘴唇,她跟阿瑟上完純粹情慾的床後,她會哭倒在我懷裡,像對待一個情人那般撫摸我。
『如果阿瑟不要我了,我們就在一起,永遠不分開,好不好?』她哽咽地摟著我,音調像在懇求。擁抱我的力氣牢得彷彿能壓碎彼此似的。
很缺乏愛,也許我們兩個女生,都只是想要對方替自己愛自己。
『配角。』我跟手機的琉道。
我今晚刻意擋酒,就算因此而得罪了幾個客戶,少賺了一些業績,也不想再喝,體貼的青蓮幫我解危,但酒量再好的她也喝得整個神志不清,醉後眼睛閉上,不久便睡著了。
拖著她跟幾手還沒賣完的酒,我躲到這家KTV的安全梯裡,悄悄地反鎖,解開青蓮的內衣,讓她舒服躺在我的大腿上,邊抽著菸跟琉講話。
『感覺我週遭的人都像在演偶像劇,看誰戀愛、看誰為誰高興、看誰為誰傷心,來來去去的,有時我會錯過她們的某個部分,有時又參與其中。』
『但終究我也只是一個配角吶。』手指戳亂吐出的那口白霧,我感嘆的說。
『配角的任務,就是陪襯主角。』
『主角故事完結,那配角呢,就只好繼續過著屬於配角的人生囉。』我笑著。
『怎麼我們最近的通話內容都走張老師路線啊?』那端的琉語調好溫柔,明顯感覺到他身體移動的聲響,推測他正臥倒至床,因躺下而變得稍微沉重的嗓音,聽起來有些性感。
想起前不久才毫不留情掛過他電話的呢,而今我們倆人卻能有默契的選擇徹底遺忘、不提。吵完架,下一次電話又能馬上當作沒發生過繼續合好。這也是我最喜歡琉的一點,每次講話都是嶄新的時刻,宛如重生。
『騙子是不能當張老師的。』我忿忿嘟嘴。
『誰騙子?我從來沒有騙過妳。』他的語氣有些無奈,很不能茍同我的說法似的。
『電影好難看。』我說,故意提起上次他毀約的事情。
『真的嗎?幸好我沒去。』琉嘻嘻笑著,連句對不起都沒有說。
這才是琉。果然是琉。
我竟然沒有生氣,反而哈哈大笑起來,笑得聲嘶力竭,要不是青蓮因酒而沉沉睡了,讓她看見我這模樣,肯定又有好大一缸醋好喝了。
又是個寂寞欲死的星期天。
我們聊了一會兒,琉突然打起哈欠,簡單道:『我該睡了。』
我抬頭,飄舞著的窗簾外陽光熠熠,有些失落。
『難得的假日、好天氣,你要睡覺?』
『才剛擺脫一個糾纏不休的任性女生,好累。』他又打了一次哈欠。
以往的我可能會以為這是他的玩笑話,但跟蹤過他以後,我明白他說的是實話,覺得胸口悶悶,於是冷淡道:『睡吧!掰掰。』
『幹嘛幹嘛,毆巴桑又鬧脾氣啦?』
琉失笑出聲,那笑聲很無可奈何,又令人不能控制的喜歡,頓時好不容易凝聚出來的倔強嘔氣又被他輕鬆化解,但我還不打算放過他。
『誰鬧脾氣了?你想睡就睡啊,不睡飽一點,怎麼會有力氣應付接下來的女人。』我特地將最後的那幾個字說得格外用力。
『被妳這麼一說,我反而睡不著了。』他歎口氣。
『跟哥哥去看電影好不好?』他音調由低轉高,聽得出來剛爬起身,語氣興致盎然。
『不要。』
『天氣好熱,我們去吃冰好不好?』
『不要。』
『突然好想唱歌,我們去冷氣房唱歌好不好?』
『不要。』
『妳真的很難討好耶,歐巴桑。』
一連三個不要,被徹底拒絕的琉有些沮喪,我因玩弄他而稍微開心,才原諒他:『好啦,沒生氣了,你去睡吧。』
『青蓮今天要上班?』他問。我輕輕應聲。
『那妳今天要做什麼?』
『我想想,自己去看電影,然後一個人吃冰,一個人去KTV唱歌。』
『……妳存心排擠我就對了。』
『哈哈。』我乾笑著。
『讓我跟嘛!』他撒嬌起來。
『快去睡啦!』
『我請妳看配角的電影。』他說。
這句話引起我莫大的興趣,琉說的話、做的事,總是能讓我有所期待。
琉真的來了。
他穿著輕便的衣服和牛仔褲,在電影院外的休憩中庭格外惹人注目。而讓人不得不將眼光聚焦在他身上的原因,就是他手上那數目驚人的氣球。
紅的、藍的、黃的、綠的、銀的、白的、金的、史努比、凱蒂貓、海綿寶寶……多到不像話的各式氣球,簡直要將整個中庭的觀賞樹們給遮掩。
每個人都拿起手機拍他,連週遭的購物大樓每個窗戶,都站滿好奇的人群觀望,好幾個女孩子都想跟他合照,他只是淡淡笑著,故意用氣球遮掩住他的面孔,怎樣都不肯入鏡。
我屏息,往他走去,但喬裝成是那群女孩子的其中一個,不太敢正眼看他。
一個才幾歲大的小妹妹,抓著媽媽的手,怯怯地靠近他,童言童語的問:
『我要一個粉紅色氣球。』
『不給妳。』他乾脆的說。
小妹妹有些錯愕,連帶她身旁的媽媽也僵住了,女人將皮夾掏出來,不怎麼好語氣地問:
『那個粉紅色的氣球要多少錢?』
『不賣妳。』琉仍舊是不冷不熱的嗓音。
如此尷尬的氣氛,盤旋在四周,漸漸地,每個人都被琉過於不客氣的回話給震懾住而疏遠,只當他是個怪人,遠遠觀望著他,不斷地竊聲竊語。
等了半個小時,只見琉像是累了,他抓著那些氣球們的線頭,緩緩的在中庭行走,像是在找尋什麼東西似的,過了一會兒,他往中庭正中央視線最好的休憩木椅坐去,他一坐下,原本也坐在身旁的路人們不約而同的站起,他實在太顯眼,沒有人想跟他坐近。
我選在中庭的露天咖啡館坐下,點了一杯果汁,隨手翻閱店家的雜誌,假裝自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陌生人,偷覷著他。
琉伸手擦拭著臉頰上的汗,眼光掃向每個人、每層樓,我與他四目相對的那一剎那,有些心虛,但我明白人群太多,他絕對不可能知道我就是我。
大概猜測到我不會赴約、就算來了也不會跟他相認,他突然抬頭望向天空,鬆了手頭上的所有線頭。
轉眼間,只見天上琳瑯滿目,色彩繽紛。
四周的人都在讚嘆:好美哦!
也有些人談論著他果真是個古怪的人,一堆氣球不賣不送,就這麼眼睜睜地浪費給天空。
感覺到包包裡的震動,不著痕跡地,我低頭看著手機,他傳過來的簡訊。
「就算對的時間已經錯過,還是會有下一個對的時間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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