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lose



  <<<  第八章  天使  >>>

 

  年頭抱錯小孩沒什麼稀奇,蓄意對換嬰兒也是在電視劇常上演的戲碼,只是這件事情若是落到自己身上,那感受可就非比尋常。

 

  我認識芯潔有快五、六年了,這期間她從未來過我家,我也是。或許是因為彼此都知道家庭環境差距甚大,我們都很共識地不去碰觸這個點。

 

  我無法忘記當爺爺第一次看見芯潔的樣子,話都說不出來,像是看見了什麼讓他不能置信的人,震驚、呆滯和激動的神情。

 

  『吶,爺爺,為什麼我的眼睛是咖啡色的?』

 

  『應該是奶奶那邊的親戚傳過來,妳汶浚姑丈不也是咖啡色嘛!』

 

  『可是姑丈的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呀……奶奶的黑眼睛就黑得好漂亮哦!吶,爺爺,可以動手術把眼睛換顏色嗎?』

 

  小孩子天真的童言童語,將一旁的老人家逗的哈哈大笑,爺孫倆一同靠著肩,看向房內一角供奉的牌位,照片是個笑的開懷的老太太,一頭烏黑的健康長頭髮,圓滾滾黑漆地雙眼像是還有靈性似的盯著你看,令人看了舒服的相片。

 

  『小公主說什麼傻話……妳奶奶啊!年輕時那雙眼迷倒一堆男人,美得連當時爺爺和她說話都會緊張到話說不好,第一次見到她時妳爺爺整個人都傻住了……當然,我們家芯潔真不虧是奶奶的小孫女,小美人胚一枚呢,嘖嘖嘖!長大不得了。』

 

  老人家誇張的語氣惹得小女孩開心的笑了,她將小小的頭顱順勢靠在爺爺的大腿上,童膩的聲音撒著嬌:

 

  『爺爺,給人家看奶奶年輕時的照片嘛!』

 

  還記得爺爺每次總是溫和一笑,都是這麼回答:

 

  『小傻瓜,奶奶的樣子就是妳心裡的模樣,關於妳奶奶年輕貌美的時候,只能活在爺爺的腦袋裡,小公主只要想著妳記得的奶奶就可以了。』

 

  吶,爺爺,為什麼你的眼神是那麼悲傷呢,你是看見了什麼,是看見了年輕的奶奶了嗎?你第一次見到奶奶的時候,就是這個樣子嗎?話也說不出來,就像又一次遇到唯一愛過的那個人,終於又相會了。

 

  事情並沒有隱藏太久,很快地就水落石出了,原來我和芯潔的緣分並不是從年幼開始,從出生那一刻我們兩人之間就像兩條緊緊纏繞的線,誰牽繫著誰。

 

  卓裕隆,這個人從實習醫生開始,是爺爺曾培育過的年輕人,上進有為,爺爺很賞識他。他是個苦過來的人,總是比別人更加努力、誠懇,後來他成了婦產科醫生,體貼善心的看醫態度,有著一堆忠實病患,甚至還娶了當時在醫院行情最看好的護士長。

 

  但是當卓裕隆私賣昂貴藥品牟取暴利的事情曝了光後,爺爺痛心又自責的依法辦理,撤銷他的執照,讓他再也無法當醫生,並且永遠逐出醫院。

 

  卓裕隆非旦沒有懺悔自省,那時他妻子和趙家醫院的媳婦剛好同天待產,結果他買通了接產的醫生,硬是將兩人生下來的女孩互換,為了報復爺爺。

 

  他就是我的親生父親。

 

  『媽從小就不太疼我,常聽著她發呆叫著"芯潔"這個名字,小時候不懂,現在才知道,原來她是在叫妳。』

 

  檢驗報告一出來,芯潔顯得格外鎮定,沉穩的說。

 

  我發著愣看著她,腦中像跑馬燈似的,回想起這幾年從她口中所描述的那位母親,芯潔不太講家裡的事情,這才發現我對自己的家庭所能參與的回憶簡直少的可憐。

 

  我突然想起國中某一年,當芯潔抓著我到舞廳,在吵死人的音樂中,大聲痛哭,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完全失控,因為她媽上吊自殺,她爸離家,就算平常沒什麼交集,她仍舊是悲愴的。那時的我年紀還太小,除了驚嚇並沒有什麼特別感覺,從小被保護的好好的,根本不懂這種感受,只能不斷說一大堆於事無補的安慰話。

 

  那是我的親生母親,她死的時候我竟然完全沒有流眼淚,不知情地還以為那是一個外人。

 

  『我們的名字相同……不是巧合。』我傻傻地道著。

 

  當爺爺替我取了趙芯潔這名字後,我的親生母親特意模仿,卓芯潔的名字也就此定案,芯潔、芯潔……那是爺爺為趙家孫女取的名字,不是我的,我沒有名字。

 

  從來不知道,向來垂手可得的幸福,以為一直可以叫著的家人,現在竟是如此地感到生疏和膽怯,我有一段時間是非常無法適應的,多虧了芯潔和志偉的扶持,和爸媽、爺爺依舊的寵愛,我才漸漸放鬆繃緊的心。

 

  單身一人的芯潔順理成章的住進了我的家……她的家,房間就鄰旁在爺爺的和室房,偶爾看見他們兩人在庭院旁談笑的模樣,我總是靜靜地站在遠處看著直到他們發現了我,這時候爺爺會招呼我過去,芯潔也會展露如同以往的笑容拉著我加入談話,就像是沒有發生這件事情,只是多了個家人。

 

  有一次,雖然沒有什麼,可是卻深深刺傷了我的心,那是在清明掃墓的時候,爺爺往我們這方向輕喊一聲:芯潔,我習慣性地往前,感受到週遭人的尷尬目光,我這時才懂,不是叫我。

 

  『認祖歸宗,對祖先們說說話,來。』爺爺拍拍芯潔的肩,滿臉盡是感慨,所有人屏息尊敬地拜祖,我拿著香,霎時感覺到腳底像被群蟻囓咬著,直直想離開現場。

 

  誰也沒辦法預測到,行蹤成謎的卓裕隆突然出現,成天來家裡大吵大鬧。爺爺給他一筆錢叫他離開,他執意不肯,硬是要將芯潔帶回去,爺爺威脅他若是再繼續來煩纏,要告他詐欺,豈料隔天他竟然帶著律師,指著躲在房外的我,道:

 

  『那是我的女兒。』

 

  這是他第一次親口叫我,正眼和我相視,我感覺到一陣踏實感,這個人能承認我的存在,我在眾人一片愕然之下,決定和他走。

 

  沉悶地坐在在格局矮小的房間裡,我看著角落小木桌上的小小靈堂,照片裡的女人擁有和我一雙相同褐色的眼,原來,這就是我的血脈來源,端詳著她陌生的臉,心裡困惑著,就是沒辦法開口叫她一聲媽。

 

  轉動門把的聲音倏然響起,我像隻驚嚇的兔子,衝進隔壁的小房間,抖著手把房門鎖起,突然億起芯潔曾不削地哼起鼻音,對著我說過的一句話:

 

  『那傢伙不回來也好。』

 

  他帶我回家的那天,不知去了哪裡,直到晚上都沒看見他的人影。夜裡,我腦袋渾沌地在昏黃髒亂的小浴室裡沖澡,那傢伙突然帶著酒氣撞開了門,我尖叫著,他抱住了一身濕淋且赤裸的我,我光著身體甩開了他,那晚我躲在芯潔的房間裡,整夜無法成眠。

 

  待了幾天以後,我再也受不了而離開,盲目的在路上亂走,頭一次,覺得無家可歸,後來我決定去找范志偉。是我從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馬,也是我的戀人,他向來是除了爺爺以外,甚寵我的人。

 

  到了他家,他弟看見我一臉狼狽有些驚訝,疑惑回答:『志偉不是去找妳了,這幾天都去妳那。』我比他更困惑,緩步走向鄰近不遠處的大屋,過去陪著十幾年我長大的家,我走著鮮少人知道的小徑,從爺爺庭院銜接的狹小籬笆間穿過,我第一眼便瞧見了鐵樹開花。

 

  『花開了……花開了!爺爺!』喜悅佔滿我的思緒,我往房內望去沒看見爺爺的身影,便在走廊飛奔著,行經過我房間聽見了一聲悶喘,詭異地盯著房門很久,推開門竟瞧見芯潔和范志偉,雙雙躺臥在我的床上,一絲不掛。

 

  小學初次見到芯潔,便覺得她很美麗,長大以後,任何男人總會受她吸引,只要她有意思,向來是手到擒來,但我一點也不害怕,因為范志偉和我多年的感情一直都很穩定,芯潔她是知道的,我也堅信范志偉對我真誠。

 

  我狠狠地打了他們,像是一個瘋子,我極盡所能使出我的力氣,這是我第一次和芯潔起衝突,我拉扯她的頭髮,拼命地打她耳光,我甚至還咬了她,她也是,范志偉任由我的暴力相向,努力想讓我們兩個女孩子分開。

 

  那天傍晚,我和范志偉大吵一架,後來爺爺見我回來,很高興的模樣,他不知情這件事情,我沒顏面提,不想讓他憂心,況且他們祖孫倆剛相認,我真的沒辦法說出口。

 

  一天,爺爺安排我們全家出遊爬山,想藉此聯繫芯潔和家裡的關係,我強顏歡笑,芯潔比起我來更懂事,她在其他人面前仍舊與我交好,我們兩個人手牽著手,眼神未交會,心早已分離。

 

  『妳說過妳不會搶我的男人。』我哽著聲,捏緊手心的她的手,芯潔沒有吭聲,緩步拉著我往上走去。

 

  『志偉對我有多重要,妳不明白嗎?』強忍著淚,對著回頭對我們一笑的爺爺也報以笑容回去,爺爺招呼著我們走快些,諸不知我的手捏著芯潔死緊。

 

  『妳不是說過我們是最要好的姊妹……同甘共苦,一輩子不分開。』

 

  『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……妳為什麼要勾引志偉,還在我的床上……。』

 

  我停下腳步,再也忍受不了,芯潔背對著我,幫我擋住前面人的視線,因為我已經整個人彎下身,沒有發出半點聲音地蹲在地上痛哭著。

 

  『芯潔,我們是不一樣的。』她說。

 

  她轉過身,語氣很淡,她扶起我,一雙眼冷的像冰,她專注地看著滿臉淚痕的我,道:

 

  『妳以為范志偉很清高嗎?他早就受不了妳的驕縱脾氣,我只是不想做太難看而已,什麼妳的床上?在這個家裡倍受寵愛的人應該是我!妳從小到大所享受到的一切,都是我的,妳知道嗎?范志偉……?照道理現在和他在一起的人應該是我,就連庭院裡的鐵樹,什麼小公主……!妳知道我代替妳被卓裕隆騷擾過幾次嗎?』

 

  『我沒有快樂的童年……一直到現在才找到我的家,妳清不清楚!』

 

  『都是我的!應該都是我的!這一切!』她臉靠著我的臉好近,像是深怕我聽不懂她的話似的,在我耳邊嘶吼。

 

  那天,芯潔在我的眼前,在所有趙家的人面前,不慎跌落山谷,當場氣絕身亡。

 

  那年,我報了警,我的親生父親因詐欺罪而被判了刑,處四年有期徒刑,他出獄那天後,沒有人知道他去哪,沒有人再看過他。

 

  那年,我去了戶政事務所,看著門口玻璃上閃閃發光的咖啡色眼睛盈滿著淚水,替自己取了個名字,叫卓褐瞳。

 

  那年,我十八歲。

 

***

 

  『小瞳,五號桌三份火鍋,六號桌兩份鐵板牛柳和海鮮焗烤。』

 

  『好。』

 

  綁著馬尾的年輕女孩往我喊了一聲,將單據放在出菜口的桌上,忙的端起菜餚又往外場客人桌區走去。

 

  我兩頰發汗,默默地開了爐火,一個人在廚房內忙著,拌著起司條和條理包內的海鮮材料湯汁。

 

  從台北離開以後,已經過了三個月了,我來到花蓮的一處觀光小鎮,在一間老舊民宿找到工作,不起眼不醒目正符合我的需要,重點是這間民宿的主人是個愛聽老歌的老夫婦,在這裡,我找到了寧靜。

 

  在過年前換工作是很詭異的,尤其是當他們知道我從大都市待遇好的公司來此,更是訝異。

 

  『小瞳,妳真是個怪人,怎麼不領完年終再走。』閒暇時間,馬尾女孩趁機找我聊天,她拿走我遞給她的炸芋頭丸偷咬一口,我淡淡笑著搖頭,沒有回答。

 

  偶爾,在店裡不忙,放假的時候,我會一個人去看海,花蓮的海又乾淨又漂亮,我常坐在岸邊,發呆一整天,直到夕陽西下,海邊的傍晚,真的很美,美得讓我不會太悲傷、想起太多。

 

  『小瞳,妳在台北看過陣禹嗎?』

 

  餐廳正準備打烊,馬尾妹的一席話讓我震驚,壓著心裡的不安,顫抖地問:『怎麼了。』

 

  『前些日子親戚來家裡,表哥送我一塊CD,很好聽耶!我都不知道,現在的流行音樂,原來也有這麼動人的旋律。』她拿起來展露給我看,我眨眨眼,這塊是過去的舊專輯,就是牽引我和陣禹及宋子薰的線頭。

 

  『在店裡放來聽聽好嗎?』馬尾妹露齒一笑,她將店裡的老歌換成這塊,一瞬間週遭充斥著陣禹的歌聲,我百感交集,這是神燈巨人。

 

  「我要做妳的神燈巨人

   寂寞悲傷

   請妳低喃我的名

   第一時間填補心的空缺

   誓言決不離妳而去

 

   我要做妳的神燈巨人

   痛哭流淚

   請妳輕喚我的名

   將妳整個人抱滿懷

   永遠陪在妳的身邊。」

 

  淚水很快侵占我的眼眶,我摀著耳朵,沒作它想,急忙衝出餐廳,跑了很遠,跑到夜深人靜的街道裡,只有昏黃的路燈一閃一滅的伴著我。

 

  這裡只有我一個人,不是早就習慣了嗎?為什麼,此時此刻卻是如此的令人難以忍受,如此的孤獨……寂寞。

 

  看向一旁的電話亭,腦中浮現了一排數字,說來很可笑,連嫚嫚的電話號碼我都記不起來,為什麼那個男人的電話現在卻是如此的顯明呢?

 

  我搖搖晃晃地走進了電話亭,摸索著身上的銅板,接通後一聽見他的聲音無法克制的哽咽起來。

 

  『誰?』

 

  『……宋子薰。』

 

  『……小瞳嗎?妳現在在哪?妳是不是小瞳?』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,宋子薰著急地聲音聽起來讓我好感動,我哽著聲音悄聲回應。

 

  『妳的事情我和禹都知道了,妳在哪?妳沒有錯,先回來再說,好嗎?』

 

  『……不是不小心的。』我一直哭,話語斷斷續續,到最後連我自己都聽不懂我再說些什麼。

 

  『妳現在在哪?』宋子薰極有耐心的安撫著我,這句話不斷重複。

 

  『是我推她下去的。』

 

  在所有人面前,他們眼睜睜看見了,爺爺、爸媽、所有趙家的人,將他們唯一的芯潔推下山谷。

 

  我殺了爸媽的親女兒,爺爺的親孫女,我最要好的朋友。

 

  就在他們面前。

 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鴨鴨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6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