妄想症候群┌ 鴨鴨女王

　　<<<　　第二章　　悲泣的人魚　　>>>

　　人魚MERMAN，有別於一般開放式的日式料理裝潢，獨立的隱私空間，店裡的燈光皆暈著一抹令人心情放鬆的黃，清新好聞的上好木頭味，伴著玄關假山傳來的細細流水聲，讓來此用餐的客人們，倍感舒服。

　　朱槿正襟危坐地，看著桌面上的精緻料理，每盤的裝飾看上去是那麼地賞心悅目，但她的心情卻無法跟著好起來。

　　『朱小姐怎麼不動筷呢？這裡的牡丹蝦味道非常好，來，嚐嚐看。』

　　前座顯然喝得小醉的洪經理，竟然親手撥蝦殼，徒手將生鮮紅嫩的蝦肉抹點芥末和醬油，就移至她的眼前作勢要餵她。

　　朱槿驚愕地，盯著那肥嫩短短的手指，捏著蝦肉的模樣異常噁心，好不容易嚥下卡在喉間的反胃感，僵硬笑著回絕。

　　豈料對方非旦沒有因此退縮，幫她盛滿日本燒耐，舉起酒杯又再一次的往她唇邊靠，態度認真，朱槿求救的眼神立即往隔壁的小張發去，卻得到他暗示的回應，洪經理是她和小張這個月，手邊最大的客戶，她深吸一口氣，硬是艱辛地喝下湊進口裡的酒，糊裡糊塗地乾畢後，洪經理還伸出手指幫她抹去嘴角旁的餘漬。

　　『不好意思，我去一下洗手間。』

　　朱槿笑得優雅，緩緩起身，逃出房間。

　　這樣的情形早已層出不窮，前不久的業務辭職後，自從她換跟了小張，便常常被迫一同喝酒，說實在話，拜訪客戶是理所當然，一起吃飯也沒什麼大不了的，只是和小張共事久了，才知道他的作風，為了業績即使被吃豆腐，他也認為朱槿反應過大，要她委曲求全。

　　甩甩頭，朱槿嘴巴碎唸著一堆抱怨。

　　在鏡子前她拼了命地往臉上潑灑著水，設法讓自己冷靜，彷彿剛剛被摸的觸感還停留在臉頰上似的，頭皮發麻。

　　當確定情緒穩定，壓著紙巾擦乾臉上的水珠，開了門準備走回包廂，卻看見醉醺醺的洪經理老早便站在門外等她，頓時之間，猜測情況不妙的朱槿，正想敷衍笑笑地離開現場，卻遭對方一手抓住，她震驚低喘。

　　『……洪經理，你，你怎麼了？』

　　對方原本握住她手腕上的手指往上，性騷擾地撫著她的臂膀，語氣曖昧：

　　『妳皮膚保養的真好，小槿。』

　　當朱槿再也忍受不了地想揮手打掉那隻毛手毛腳的粗肥手臂，卻有人比她更快一步，聽到洪經理吃痛驚呼聲的瞬間，舉高在空中的手被人給限制住，突然冒出在眼前的白，讓她一怔。

　　范左雨穿著白色制服，整身廚師裝扮，一手牢牢地抓住了對方，細長的眼透著些許警告，低沉道：

　　『這位客人，請您自重。』

　　他的出現，讓朱槿暗自鬆了口氣，但一顆心卻不自覺地砰砰跳了起來，說來，范左雨和范右陽兩人眉目之間頗有相像之處，目睹他這番英勇行為，她好像回到了學生時代，當時的范右陽，總是常給她這樣心動的感覺。

　　想當然爾，最終他的行為在店裡引起了不小的騷動，朱槿偷覷著員工室內，看著他被店長痛斥，范左雨不斷地鄭重道歉，她感到有些奇妙，想起他總是在她面前不可一世，態度既尖銳又刻薄，現在卻像變了個人似的。

　　『范左！你沒待在廚房裡幫師傅，跑來外場做什麼？』

　　『對不起。』

　　『幹我們這一行的，客戶至上是基本道理你不懂嗎？！』

　　『你明天不用來了，現在就脫下制服，離開本店。』

　　店長看樣子是氣炸了，搖頭，一甩手，準備走出門外，原本低著頭的他臉色大變，立刻搶在店長出門前擋下，作出標準彎身鞠躬，音量清亮，語氣堅定：

　　『店長，對不起，是我的錯，請您不要解雇我。』

　　朱槿見到這一幕，頓時感到愧疚，看到范左雨如此重視這個工作，她覺得好訝異，不要說出幾年的社會人了，現今的年輕人一代比一代更禁不起別人責罵，被老闆不留情面的炒魷魚後，非但別說能不能真心反省道歉，更甭提有勇氣做出這樣誠懇的請求。

　　『什麼樣的懲罰我都願意接受，請您讓我留在店裡，我非常的抱歉，請您原諒我，請再給我一次機會。』

　　此時，朱槿再也按捺不住了，她推門而入，裡頭的兩人見到她不免一愣，尤其是仍舊彎腰姿勢的范左雨最為驚訝，但他並無作出任何動作，朱槿看到他輕靠在腿旁的兩隻手因擔憂被解除職務而稍微握緊，她連忙道：

　　『先生，不好意思，其實是因為我剛剛被喝醉的客戶纏上不放，他剛好看見過來幫我，沒有什麼事情啦……能不能……網開一面讓他繼續在這裡工作，否則我真的很不好意思，真的，不用到這樣……。』

　　店長見她出面求情，原本嚴肅的神情稍稍緩了下來，看了一眼彎腰不敢起身的范左雨，道：

　　『范左，聽說師傅從下禮拜開始要教你切生魚片？』

　　『是。』

　　『二手廚助的基本工你都會了？沙拉、涼拌菜、捲壽司、串燒……師傅教給你的基本料理都熟了？』

　　『是，金師傅所教授下來的東西都學會了。』

　　『我問你熟不熟！不是會不會！這些東西誰不會？啊？是你用心了嗎？都熟悉了？有資格端上桌面給客人嗎？』

　　專制的口吻，絲毫沒有留餘地的又是一斥責，面對這樣的言詞，范左雨絲毫沒有受影響，態度反而更加恭敬，立即接口：

　　『是，都熟悉了，請您不嗇批評指教。』

　　『很好，從明天開始，你跟新進的廚助一同從洗、切菜……備食料，刀具保養、整理環境重新做起，直到我覺得可以，你聽懂了嗎？』

　　聽聞這席話後，朱槿也了解到這懲戒對范左雨有多嚴重，聽說教切生魚片可是代表一個師傅對學徒最大的賞賜，而今卻必須重頭來過，她不禁同情地往他望去，可是他沒有任何猶豫，不斷地鞠躬致謝。

　　朱槿匆匆編了個理由和小張告知先行離去，站在店門口外等著范左雨換完便服，他出來後冷淡瞥了她一眼，隨即自顧自的往街道走，見狀她追了出去。

　　『欸！等等我！……范左雨！』

　　范左雨緩下腳步，看著她奔向他，好不容易停在他身旁，朱槿半蹲著身，扶著膝蓋，一口氣提不上來，喘著，他開口：

　　『遇上妳總沒好事。』

　　朱槿再次意識到，這男人情緒轉變之快簡直令人反應不來，變臉比翻書還快，但想想剛才人家才從色狼那解救過她呢，深深吸口氣，無奈道：

　　『對不起哦，害你……差點丟了工作。』

　　『本來就是妳的錯，我能不能請妳別像隻蒼蠅，老是在我旁邊繞來繞去，真的很煩。還有，妳是怎麼工作的啊？為了業績，原來可以隨便讓人摸來摸去，妳們女人……真的很笨！』

　　後面那句話，好像是他的口頭禪，這傢伙究竟是受過什麼創傷？但從彩瑜那探來的情報，好像只有對她才這樣，莫非，她是有哪邊長醜了？讓他看了非常不順眼？否則，怎麼每次見到他，總是充滿敵意，外加忿恨似的眼神？

　　『好啦，別這麼生氣嘛，謝謝你剛剛幫我，其實這件事情說來有苦衷的，說了你也不懂……欸，你是要騎機車嗎？能不能順道載我回家？來的時候我給我同事載……。』

　　跟著范左雨走到停車場，一台機車可以兩個人坐，豈料他卻摸索著身上的口袋，遞給她兩個十元銅板，淡道：

　　『給妳搭公車。』

　　朱槿盯著那兩個老舊的銀色銅板，幾乎不敢置信，輕吼出聲：

　　『你太不夠意思了吧？這麼晚叫我一個女孩子搭公車？有多危險你知道嗎？好歹是搭計程車吧？怪人耶，那天明明闊氣的很，幾千塊扔掉像不痛似的，挑這二十元出來？一點誠意也沒有。』

　　范左雨無所謂的聳聳肩，又道一句：

　　『我不載女生。』

　　朱槿回想起剛剛在人魚MERMAN他那低聲下氣的模樣後，覺得這男人其實並沒有想像中的難相處。仗著她方才幫他和店長求情的人情，她膽子放大起來，存心玩弄他似的，一屁股坐上機車後座，兩手還大方地抱住他的腰際。

　　范左雨如遭雷擊，立即跳下車，轉眼間朱槿重心不穩地跌下地面，低聲哀嚎，甚至流出淚水。

　　好痛！真的很痛！毫無預料下的這一摔，讓朱槿眼眶紅了，距離上次摔車經驗已是好幾年前，再次體驗的結果，痛不堪言。

　　『妳！……妳！』

　　范左雨或許是被朱槿的眼淚給嚇愣了，原本面無表情的臉有了些許變化，他難得地顯現出慌張，低頭審視朱槿膝蓋上的破皮，滲了點血絲，很沉重地嘆了氣，彎身將她拉了上來，重新安置在後座，幫她帶上安全帽，又道：

　　『真的很笨！』隨即發動機車，戴著她行駛於街道上。

　　不知為何，范左雨的話讓她破涕為笑，她想起過去范右陽也老拿她沒辦法，總必須逗著她開心，當他們交往期間，朱槿總是愛裝笨，常常會無法控制地作出許多偏差行為，讓范右陽為她苦惱為她傷腦筋，這樣的感覺讓她倍感受寵，像是回味過去般，朱槿不禁嘆道：

　　『欸，范左雨，你知不知道你長的和我以前的男朋友好像。』

　　『他叫范右陽，很神奇哦，跟你的名字很像對不對？雖然你們的個性差很多啦……。』

　　『他哦，他常常惹教官生氣，可是私底下感情卻非常好，有一次他還拉著我和教官們吃飯，你相信嗎？那時我們都未成年耶，出了學校以後，我才知道他們關係匪淺，交女朋友違反校規的事情不但沒有怎麼樣，我們還被教官調侃，甚至右陽還可以跟著他們一起抽煙……喝酒。』

　　『他真的很神奇哦，我想他現在一定也是這個樣子，不知道他從事什麼工作呢，不管做哪行，我相信他一定很成功，他的人際關係簡直不是蓋的耶……這應該是個性使然吧？還是該說天份？』

　　『每次下雨，他就會翹課，他轉來的時候剛好是梅雨季，哈哈哈，當時教官們盯他盯的可緊了，幾乎學校的每個人都認識他……。』

　　『還有一次啊，因為學長們看他出風頭而吃味，約夥了一群人，要群毆和他打架，結果右陽隔天鼻青臉腫，全身帶傷，說有多悽慘就有多悽慘，我們都想他肯定被狠狠湊過，沒想到學長們中午來我們班，也都各自受了傷，約他一起去餐廳……結果他就變得和那些學長們很好呢，真是不敢相信……。』

　　『他這個人比誰都不認輸，真不知他哪來那麼強的勇氣和毅力。』

　　『他就像太陽一樣，真的，每次見到他，都很有自信的對你笑著，有些人啊，就是擁有不可思議的聚眾影響力，有他在的地方，總是圍繞了一群人……。』

　　一路上，她不斷地談起范右陽的回憶，時而傻笑，時而興奮，而范左雨卻都沒有回應她，默默不語專心騎車，朱槿並不以為意，持續的將藏在心裡那述說了好幾遍的甜蜜重新再分享給他人，直到到了自己的住處，范左雨才出聲。

　　『到了。』

　　『謝謝你哦，我一直講右陽的事，會不會很吵？』

　　范左雨垂低著頭不答話，隨即準備轉方向離去，朱槿見他模樣怪異，好奇地將他的安全帽上的護目鏡掀起來，問道：

　　『欸，你怎麼了？怎麼感覺怪怪……的……。』

　　話才剛說出口，朱槿的話語逐漸轉弱，她瞪大眼睛，瞧著從范左雨眼角淌下來的淚水，他肩膀微微顫抖，像是強忍著極大的情緒似的，面對她的直視，他轉頭迴避，朱槿因他的反應，心中更加確定些什麼，急急開口：

　　『你……為什麼要哭？你果然認識他對不對，你知道右陽吧！拜託你，跟我說他現在在哪裡好不好？我很想知道，他究竟為什麼那一天沒有來……你……。』

　　范左雨始終沒有對上她的眼睛，他急促呼吸著，將朱槿的手拉開，連忙將護目鏡拉下，轉身匆匆駛去，臨走之前丟下一句：

　　『我不認識……妳講的那個人。』

　　＊＊＊

　　朱槿第一次見到男人留眼淚時，是在很不可思議的情況，而哭泣的當事者，正是范右陽。

　　她到現在還是不知道為什麼，當時的他，是為了什麼原因，在那種時候，為了什麼而哭。

　　那是在交往約一個月後，正值對性衝動的他們，彼此瞞著家人去台東旅遊，晚上，朱槿決定要將寶貴的第一次獻給范右陽，她不清楚他懂不懂得怎麼做，但她猜想他肯定不是第一次，因為前戲他很溫柔，像是有過許多經驗似的，漸漸地，情慾燃燒起來，正當閉眼要迎合他的進入時，突然，原本壓在身上的重量沒有了，幾分鐘後，朱槿疑惑地睜開眼睛，卻看到范右陽背對著她，將頭埋在兩膝之間。

　　『你怎麼了？』朱槿不解，爬起身靠著他，伸手將他的臉龐捧起。

　　她卻看見了范右陽的淚水。

　　范右陽竟然哭了，而且是很難過的那種，他因哭泣而說不出話來，只是拼命搖頭，斷斷續續的話語中，朱槿只依稀聽懂一句：

　　對不起。

　　最後，他們還是做愛了，接著的每次，范右陽再也沒有發生過那種事，溫柔又疼惜的對待著她，給予她最美好的感受，像是那天的眼淚彷彿是場夢，一點真實感都沒有。

　　回想起來，那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哭，也是唯獨的一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