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做了一個夢,很懷念的夢。
因為是家裡唯一的獨生女,所有人寵著我縱著我,爺爺更是溺愛。家裡前院一向是爺爺退休後的珍貴林園,在那兒他為了我種了一株鐵樹。從我出生開始,爺爺總是很呵護它,就像他常常說的「芯潔是我們家的小公主」那樣疼愛,甚至將他的房間鄰近在庭院旁,就是為了方便照顧。
那是一個很悠閒平靜的午後,如同往常,坐在和式房間內,邊泡著爺爺最喜歡的中國茶,微笑的看著不遠處的他細心照料著那棵鐵樹,自小被他訓練出來的功夫,若是不開口說話,總被其他人讚嘆就像個知書答禮的好小姐,即使我根本就不是這種女孩。
『最近就會開花了。』爺爺戴著草帽,舉手擦拭著額間的汗滴,撫著如今已經長的幾乎和人一樣高的鐵樹,滿臉盡是得意,和以往在醫院穿著白外杉嚴謹不愛笑的模樣差距甚大。
『爺爺,快進來,這茶是我拗志偉從南投彰維買來的茶葉呢!是貨真價實的凍頂烏龍哦!』我現寶似地端著瓷茶杯忙著踏出和室拉門外。
『小公主走路那麼急做什麼?要溫柔淑娩。』
爺爺摘下草帽,煞有其事地接過喝下,調皮地看著我滿臉期待的表情不語了好一會兒,然後突然笑開了嘴大嚇一聲:『好茶!』
這種氣氛,樸實又令人安心,過慣了這安祥的日子,痛苦來總令人措手不及。
『鐵樹開花是吉兆,從小公主還這麼點大慢慢養的,等了十幾年,終於要開花了。』
『這是雄花,開了以後會像玉米一樣,黃澄澄的,漂亮的很!』
那些日子陪著爺爺等花開的笑容顯得格外幸福,是啊,等了長久光陰,終於要開花結果了。只是爺爺,那不是我的花……不是我的花。
花開,吉兆沒來,惡夢卻開始了。
深吸口氣,還未清醒便感覺到頭疼,我呻吟著漸漸睜開了眼,看見了嫚嫚憂愁的臉龐,雙眼對視的那一瞬間,她鬆了口氣地笑了。
『妳醒啦?有沒有怎麼樣,呼吸有順緩嗎?』她開口伴隨著低沉的沙啞,我仔細看她的眼眶微發泡和黑眼圈,不禁困惑起來,這才發現我躺在陌生的病房裡。
『這裡是哪間醫院?』我著急的問,掙扎起床。
『沒事,我幫妳注意過了,沒人發現妳。』
嫚嫚連忙上前扶住我微無力的身軀,小心地止住了我揮動的手臂,就怕上頭的點滴針頭掉了。
『小瞳!剛醒來別亂動啦!』她硬是將我壓回床上。我看著窗外黑漆漆一片,搞不清楚現在是什麼時候,情緒忐忑不安,心臟蹦蹦地跳。
『通緝要犯?作什麼怕人認出妳?』
突然從一旁發聲,我轉頭看去,宋子薰就躺靠在房內的矮椅上。他緩緩坐直身,長腿收回,搓礳著雙手,滿眼通紅彷彿佈滿血絲似的,聲音同樣疲憊。
『我睡了很久嗎?』我撫著又犯疼的後腦,輕問。
『還好。』
『現在幾點?』
『三點多。』
『喔!嫚嫚妳……。』我聞言不禁嘆起氣來,微微鼻酸,明天她也要上班呢,陪著我呆這麼晚,一股感動和委屈全湧了出來。
現在的我好脆弱,如果沒有她,我肯定不知道如何渡過現在這種情況。從以前到現在,即便換了好幾個工作,就算斷絕和所有人的關係,我還是離不開嫚嫚。
『我接到宋子薰的電話嚇死了,趕來妳就已經在睡了,幸好妳沒事。』嫚嫚揉揉微腫的眼睛,接過宋子薰倒來的茶水,動作輕巧地輕靠在我唇邊喂著。
『哭這麼慘,一定很渴吧。』嫚嫚語氣充滿心疼。
『妳都知道了……。』
我伸手托住稍過熱的杯子,一小口一小口喝著熱開水,心裡卻只覺得冷不斷狂顫著,眼睛盈滿水氣,趕緊用手指抹去,餘光還感覺得到宋子薰和嫚嫚專注的視線盯著自己,我便抬頭傻笑,不希望讓別人也感染我的難過。
『嗯,妳會突然發作一定是有什麼問題,我逼問他的。』
宋子薰緩步走向病床,對於嫚嫚投射過去的不善視線像是無所謂般,他伸手朝我,溫熱的掌心貼在我的額頭上。他的手很大,從沒想過,宋子薰那白皙修長的手指頭,通常不是挾著菸,否則便是深藏在口袋裡,原來也有這麼溫柔的時候。就在他手心肌膚碰觸到我的那一刻,原本將近崩潰的情感突然神奇地平靜下來,宋子薰的手,莫名的令人安心。
『沒事了?』
他連一雙眸子都出奇地柔和,拇指在我乾澀的眼尾旁輕輕撫過,像是摸著很珍貴的寶物似的,不習慣他這樣子的我,只能呆瞪著他,傻傻地點點頭。
『禹有來。』
突然,他提到這個名字手倏然收回,額上暖暖地很舒服的溫度瞬間抽離,我看著他伸向臉不自在搓著鼻頭的手指,頓時感到有些失落。
『他有來?』我稍微打量四周,感到有些緊張,我還沒想好如何去對待他,還沒有心理準備,我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麼。想起他的真正心意其實根本不是對自己,突然覺得或許從今以後都避不見面對彼此才是好的吧。
『我載妳來醫院之後沒多久,禹一知道妳在公司門口暈倒,也跟著過來。』
『現在他在房間外面?』我的聲音有些發抖。
『沒有……。』
宋子薰才剛回答,眼前的嫚嫚突然憤怒起來,搶著開口:『老早被我趕出去了,陣禹真是對妳做的太過分了!他想見妳,我偏不給他見!』
『小瞳……我錯了,陣禹他真的不是個好東西,虧我還喜歡他這麼久,他對妳好狠……可、可是……。』
嫚嫚情緒轉變之快地很異常,原本因生氣而圓睜的雙眼瞬間濕潤起來,我看著她為我哽咽哭泣的模樣頓時覺得很難過,連忙道:
『嫚嫚,沒什麼好替我哭的,我沒事,不過就被騙、被甩了嘛!我有多堅強妳一向不是最清楚的嗎?所以不要哭了,真的不值得。』
哄了嫚嫚一會兒,我看她們兩人一臉倦累,不知宋子薰和嫚嫚在這陪了我多久都沒好好休息,便想出院。雖然嫚嫚一直勸導我在醫院睡等天亮再走,但我卻一秒鐘也不想多留。
『我想快點離開。』在我的堅持下,嫚嫚懂我的苦衷,便答應了。宋子薰後來便恢復平常的冷漠樣,若不是他先前追出來抱住過我,我真的無法想像原來他是這麼積極且善良的人。
『開車小心。』這是他欲離去前說的話,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,我看著宋子薰時有些察覺他的怪異。雖然他仍舊冷淡少言,但總覺得他的眼神像是壓抑著什麼,明顯到連嫚嫚都感覺得到悄聲告知我,但我腦袋此刻還是亂雜一片,無法多想,自然也沒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了。
***
接下來的日子,我如同以往,過著平靜單純的生活。宋子薰不再來我門外守著,雜誌新聞都沒有我的消息,嫚嫚也因為到了月底工作忙的不可開交,我上班下班、睡覺吃飯都是一個人渡過,就像還沒遇到他們兩人前,平淡度日。
只是,還是有個地方變了。
陣禹一開始狂打電話給我,我一通都沒有接,後來他改傳簡訊,一天可以傳好幾百封的簡訊一點都不誇張,每一封的內容都差不多,都是道歉的話。
而我,若是從前會直接關機甚至是直接換門號,但我卻沒有這麼做,他傳來的簡訊我可以選擇不看,但我還是每封都看了。明明打算和陣禹不相往來,對於仍還留著方法給對方聯絡的自己感到有些困惑且可笑。
「對不起,小瞳。」
「傷了妳很重吧。」
「我知道妳不會原諒我,我真的很抱歉。」
「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……。」
我的手機簡訊紙匣裡全塞滿了陣禹的簡訊,滿滿的對不起,每看一封心裡非旦沒有減輕傷心,反而更加深惆悵。或許我現在最不想聽的就是對不起吧,我這一生中都已注定對一個人有歉了,所以我也比別人更加明白,有些事,不是說對不起就可以挽回的。
一早,天還沒亮,我醒了過來,竟無法成眠,就像是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似的逼著我,毫無睡意。
過農曆年前的天氣更冷了,偶爾作惡夢醒來,拉緊蓋在身上的棉被,冰冷的手擦掉淚水的這個時候,總是令人更無法忍受,一種孤寂會慢慢侵襲而來。
突然,手機響了,這個鈴聲是神燈巨人,是陣禹來電的音樂。我有點恍神,看著陽台窗簾外昏昏暗暗隱透些亮光,銀色手機劇烈在桌上震動起來,一首一首的神燈巨人不斷撥著。陣禹有些反常,怎麼會在這種時候打電話來呢,而且還是如此地鍥而不捨。
一個人在半夜醒來的孤獨感很強烈,我緩慢爬下床,直接披著被便走往玻璃桌,按下了通話鍵,想藉由陣禹的聲音讓自己憂愁的情緒穩定些。
『喂。』
『小瞳,妳在家?妳先聽我的話,今天都不要出門,和公司請假,不要看電視、不要接電話,乖乖的在家裡,懂嗎?』陣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著急,我壓著剛從睡眠醒來有些疼痛的太陽穴,意識有些模糊地應著聲。
『……怎麼了。』
『小瞳,對不起、對不起。』陣禹的話有些口吃,我感覺到頭更疼了,我不想聽啊,從你的口中隨便說些什麼也好,就是不希望是這三個字。
我胡亂敷衍著他幾句話,便掛上電話還關機了。被陣禹的莫名一席話攪和後,更加沒有睡意了,所以我便決定早起,洗了臉穿戴整齊後,打算早早到公司將工作在過年前提早結束。
早晨的空氣雖冰冷卻很乾淨,我懷著不錯的心情走著,早起的滋味其實是很好的,一切都可以慢慢來,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閒適感。
走經過管理室,警衛正睡得香甜,我苦笑著,這種人請來是有何作用,白白花費住戶的管理費。我走過他,看見了擱在地上的報紙隨性一瞥,看見了頭版新聞,頓時我如同被凍著了,呆站在原地,睜大眼看著報紙驚悚的大標題。
「花心男陣禹圈外劈腿?盤旋兩女之間。」
這顯明且巨大到不行的字眼下面,是兩張照片,一張是我和陣禹,另一張則是他和一個人從旅館門口出來的相片。
那個女人是嫚嫚。
『別看。』
突然,一隻手擋在我眼前,我還來不及抬頭就被拉進一個懷抱裡。這讓人心安的菸草味道我記得,那人擁著我走出大樓,我全身僵硬著隨他帶領我到他的車上,像隻迷茫的小貓,只能依靠著身旁的這個人。
『妳還好嗎?』他第一次將我安置在副駕駛座,宋子薰捧著我的臉,輕輕拍打著,我盯著他的雙眼,卻無法看進去,焦距有些離散。一堆疑問在腦中盤繞,不知該如何形容的感覺像鞭子一樣抽痛著身體,我奮力甩甩頭,然後抖著音對宋子薰說我沒事。
『你能不能帶我去找陣禹,他在哪?』
我開機撥打著嫚嫚的手機卻沒有人接,直直想快點搞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,嫚嫚和陣禹……?不,一定是哪裡弄錯了吧?到底還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?誰來告訴我?
『他在家,徐姐命令他今天不准出門,擔心他惹事生非。』
宋子薰淡淡地道,靜靜駛向他和陣禹的住處。
***
『妳先和禹躲在這裡,這邊很安全,徐姐已經安排了人在這社區看著,短時間內應該不會有記者來圍。』
『禹應該睡了,我先回徐姐那幫忙處理善後。』他遞了鑰匙給我。
宋子薰在門口放我下車,催促著我快進門,我抓緊雙肩,點點頭便往屋內走去,此時突然聽到一個很熟悉的聲音喚住了我。
芯潔。
我嚇一跳地轉頭,只對上了目送我進去的宋子薰他的眼,沒有其他人,我懷疑地和他雙雙相看幾秒,應該是我的錯覺吧……怎麼覺得那聲音,聽起來很像她,很像另一個「芯潔」。
悄悄地開了門,怕吵醒說不定正睡著的陣禹,但是,我卻聽見了像是在爭吵的聲音,而那個哭泣的女音,是嫚嫚。
『怎麼辦?怎麼會被拍到……小瞳看到了嗎?』
我走向陣禹的房門口,不敢離的太近,此刻我不知道面對他們時該如何是好,尤其是看了報紙以後。嫚嫚很苦惱地在房內踱步著,邊哭邊喃喃自語著,拉扯著坐在床上的陣禹,卻被他一手甩開。
『是不是妳?是妳自導自演?』他憤怒的大吼。
嫚嫚流著眼淚抱住了陣禹,緊緊地不放開,哭道:
『怎麼可能是我?我才不會傷害小瞳……她只剩我了啊!過去發生那些事情以後只有我可以給她靠,現在她看到這個,完了!完了!』
『我是最不想讓她傷心的人……是她最好的朋友,可是,為什麼偏偏是你,為什麼小瞳是和你在一起?為什麼要讓我見到你以後更受你吸引……。』
『妳這是在將過錯全推在我身上?不是妳明知小瞳和我交往還主動投懷送抱的嗎!妳這女人!我生平最討厭像妳這種人!』
『陣禹,我們瞞著小瞳好不好?我可以的,就算不公開,就算你喜歡上小瞳了,就算你對我一點感覺也沒有……讓我陪在你身邊就好,好不好?』
『我真的很喜歡你……從你出道到現在。』
我咬著唇雙手捂著嘴,就怕自己發出半點聲音,聽到這裡,我再也克制不住地離開現場,腳步輕的彷彿沒有重量,就像一絲幽魂。
關上門,往外走時竟然發現宋子薰還沒有離開,他站在車旁,微彎著肩抽著菸,背影看起來有些哀悽,心事重重。
『怎麼還沒走?不是要去徐姐那裡。』我爽朗出聲,佩服自己一點都看不出來異樣。
『妳怎麼出來了?』他有點困擾地問著,憂心地看望四周。
『宋子薰,我們去約會吧?』
我想這番話對他而言很非同小可吧,他訝異地低頭看我,連手裡的菸都掉了也不自覺,我笑笑地撿起還閃著火花的菸蒂,拿高到他鼻前,道:
『別亂丟垃圾。』
那一瞬間,我真的看到了,宋子薰眼裡出現了一種複雜的情緒,他很快地淡去,靜靜地接過,開口:
『先去吃早餐吧。』
一整天,我都和宋子薰在一起,沒談什麼話,先去吃飯,然後去看了一場電影,幸好照片拍的不甚清楚,還沒有人認出來我就是今早頭條的那位女主角,我們在一些鬧區走走晃晃,這途中他的手機響過幾次,他要接都被我阻止了。
『不要接好不好,今天都不要接電話。』我柔聲請求。
很意外的,宋子薰的手機鈴聲竟然是神燈巨人。
『好難得,你也喜歡這首歌?』我對他輕鬆語道。
『因為這首歌,是特別的。』
宋子薰淡淡笑著,我很少看他笑,但不知為何,今天一整天他時常這麼笑,像是很開心似的,我們話不多,卻可以光是走在一起就能相處地很自然。這種安心感,是我和宋子薰從來沒有過的,或許是我自己本身的感覺吧,因為是最後了,所以心便更放得開吧。
最後我說有些累了,叫宋子薰載回我的住處,我給他個理由,不太想和陣禹獨處,原本還顧慮著的他,聽到我這麼說,便不再強迫我。
當我要下車時,宋子薰突然抓住我的手腕,我不解的看著他。
『妳可能不知道,我們之前見過。』
宋子薰的態度無比認真,也是表情最溫柔的一次,他輕輕抬起我的手,神秘一笑。
『好好睡,有什麼事情我和禹會幫妳擋著的。』
『天使。』他細聲道著。
最後,他在我的手指頭上印下一吻,熱燙又輕柔,令人心亂如麻。
我對著他離去的車影揮揮手,揮到看不到他了為止。宋子薰,謝謝你,謝謝你在最後還留了這麼快樂的回憶給我,雖然猜不透你還有什麼秘密,不過都不重要了。
今天報紙上我曝了光,相信很快地,連我那些痛苦的過去、不堪的回憶,所有的事情都會被記者挖出來再一次赤裸裸地攤在所有人面前吧,我非走不可。
回到房內,我開始打包行李,撥了電話給房東告知退租,由於租期未滿,兩個月的押金共一萬四就這般不痛不癢的全送了;還有打給我的老闆,畢竟是相處兩年多的工作夥伴,他一眼就認出報紙上的那個人就是我,我除了致歉還辭了職,幸好穎君這段時間學習的很快,工作交接給她應該是沒什麼問題。
『……明天還要找個時間去退掉手機。』我喃喃唸著該辦的一些重要物品和事項,這檔事情我做了幾次已經很熟了,明天開始,卓褐瞳這個人便不會再出現他們的生活中了。
拖著行李,離去前我看了一眼空蕩蕩的房間,將鑰匙放在套房門口內的地板上,反鎖住門,踏著沉重的步伐往電梯走去。
嫚嫚,妳沒做錯什麼,妳只是喜歡上一個人而已,我一點都不怪妳,真的。
早已習慣這樣從大家面前消失不見的我,此時卻感到有些落寞,或許是因為缺了個嫚嫚,或許是因為我竟從那兩個男人之間逃走,我這一路走的有些悲傷。